未見流年
1. 夏逍有個師兄,一名初月,通音律,擅吹簫,武功卓絕,俊美無濤。 道門首傳第一弟子,師承金鎏,劍舞如星。 2. 「逍。」 「你沒穿鞋。」夏逍闔上了書冊,擱上案頭,平靜的目光掃向推門進來的赤足師兄。初月總是如此任性妄為,或許正是自己無意間縱容的結果。 他不會告訴師尊,關於初月違規的任何一切,面容精緻堪比天上摘人的師兄,在他心裡是太過美好的存在。 「所以?」初月毫不在意,他欺上對方的床塌,一襲長髮散亂飄逸,拂過對方愈見寬闊的肩背,指尖撩過夏逍的單衣,在他的下巴處摩娑。 「你開始長鬍渣了。」他的小師弟愈來愈像成年男人,舞起劍來虎虎生風,英姿颯爽。 半是妥協半是無奈而配合地揚高頸項,夏逍的嗓音轉為粗啞,「對。」他答道,「要睡了嗎?」 他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回事,初月的身形總是纖細,面容蒼白,他長期飽受失眠所苦,所以總會在夜裡摸進自己的房裡,夏逍拉開了棉被,逕自和衣躺下,「我先就寢,你自便吧。」 語畢,他轉過身面對著牆,將背後留給對方。 輕幽的嘆息一如以往,初月拍了拍他的肩,慢慢地下床。 夏逍能聽見身後的動靜,他聽見關門的聲響,及走遠的步伐。 他沒有問他的師兄為什麼今日來晚了,沒有問為什麼今日不留下來。他拉起棉被,壓抑著起身的衝動,一夜無眠。 3. 師尊被殺了。 純白鬍苒已湮沒於黑褐的血漬,只剩一顆頭顱,高掛在門廳。 如此明顯的劍法,夏逍知道這是誰的傑作。他指揮著師弟清理大廳,獨自一人坐在山口,遠眺落月孤星。 他和初月學的劍法並不一樣,師尊說,依據每個人的特性,所能配合的劍法不同。然而,即使自己起步地較晚,日後卻進步得飛快,他很早就能和初月打成平手。 他不知道初月是否在暗地裡認為師尊偏頗,然而初月在他面前,並無任何表示。 他沒有主動提及這件事,師尊卻曾在無意間和他透露,初月心有旁騖。 道者,胸懷萬物,有容乃大;壁立千仞,無欲則剛。 可是,初月做不到。 他還記得,師兄精緻的指節托住自己的下顎,在自己耳畔低緩的吐息,「人心即慾望,你不能秉棄人心,如同你秉棄不了慾望。」 夏逍握緊了自己的配劍,知道自己要負上大部分責任。他關上心,不去聽、不去看、不去想,所以他沒有看見初月的掙扎、初月的猶豫,他聽不見那低喃的嘆息、聽不見單喚自己名字時拖長的尾音。 是他,睜著眼讓初月愈走愈偏,卻沒有伸出手,哪怕是用最細微末端的指節去勾住對方的手,也沒有。 4. 夏逍掩蓋不了這件事。 即使可以,他也不能這麼做。 終究不能逼迫他在師尊與師兄之間作出選擇。 師尊的聲望很高,道門頃其之力追殺,而武林同道亦不會坐視不理。 自那晚之後,初月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。 夏逍跟隨師尊的時間沒有初月長,卻理解地比初月更多。 即使師尊的氣力不及初月,也絕不會這麼輕易就被殺害,連反擊的時間也沒有。 那時的初月還沒有這麼厲害。 無非是師尊中了什麼道,因此初月在江湖上的名聲更形差勁。弒師、殺戮、下毒,各種不堪的評論漫湮過整個武林。 夏逍站在師尊的墓前,將酒水洒落。 又或者是,師尊根本沒有想要抵抗。 終歸是自己的徒弟,一手調教的,金鎏怎麼可能會猜不透那些心思? 或許直到這一刻,夏逍才察覺師尊的心思幾乎縝密到接近陰狠的地步。 只要初月弒師,走錯一步,夏逍終將畢生追殺他,絕不會為了初月而破戒。 金鎏至少能夠保全一個徒弟。 夏逍呼出一口長息,跌坐在師尊的墓旁。 已成長到能覆住整張臉容的指掌慢慢壓上了眼簾,他不能責怪師尊,因為師尊為了他,甘願賠上一條命;他不能責怪初月,因為是他率先掩上眼耳,視而不見。 可是,弒師之仇卻不能不報,遠遠大於兄弟私情。 夏逍提起劍,用力舞了起來,刀光劍影在日空之下閃爍,颳起的塵土飛揚如靄,他想起了總是陪他對練的師兄,一招一式契合成完整的圓。 這劍法少了另一個人,只不過是缺了單翅的燕。 師兄總是和他打成平手,可是初月的能力卻不只於此,他只是想看勢均力敵時雙劍交擊時的火花,而非單方面的耀武揚威。 夏逍一直活在師尊與師兄的保護之下,而如今,道門已無二人,而他身負重任。 喪失音訊的初月是否安好,夏逍仍然止不住去擔心。 可是,另一方面,他卻慶幸初月的喪失音訊。他希望對方能夠安好生活,在天之一方,卻希望他永生都聽不見對方的消息。 如此一來,他就不需要與對方刀鋒相對。 ──直到狹路相逢之前。 5. 夏逍曾有個師兄,而他從來不提。 Fin. |